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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 2019年 秋季號 第39卷 總第194期 「五四」與《夫至大》雙百年慶


 

五四時期陳獨秀論基督宗教


林雪碧 


        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陳獨秀(1879-1942)推動新思潮引發知識份子對傳統文化的反省,希望從而重整中國文化、革新中國人的精神面貌,最終達致國家真正的富強起來。基督信仰作為西方文化的重要元素,陳獨秀也曾對之作過評論,甚能代表當代知識份子對基督信仰的看法。下文以陳獨秀發表過有關宗教或基督教信仰的幾篇文章,縷述其在五四運動時期對基督教的論點。

一.宗教反科學論

        陳獨秀創辦《新青年雜誌》,提倡民主與科學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兩大主張,而宗教箝制思想,教權、禮規亦往往限制人身之自由,有違民主精神;另一方面又超脫客觀現象,所講之靈魂鬼神未能驗證,有違科學精神;於是,要建設新文化必須否定宗教。他說:「要擁護那德先生(民主),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科學),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註1)

        陳獨秀認為宗教之出現,是由於先民缺乏知識,把不可解之事假借鬼神之說,似是解開一切疑團,實乃自欺欺人,為想像時代之產物,不能真正解決問題。「耶教所說,更是憑空捏造,不能證實的了。上帝能造人類,上帝是何物所造呢?上帝有無既不能證實;那耶教的人生觀,便完全不足相信了。」(註2)人一旦懂得了科學,瞭解事物之原理,便不需要宗教,「宗教之能使人解脫者,余則以為必先自欺,始克自解,非真解也。真能決疑,厥惟科學。故余主張以科學代宗教,開拓吾人真實之信仰,雖緩終達。」又謂:「人類將來真實之信解行證,必以科學為正軌,一切宗教,皆在廢棄之列。」(註3)又說:「宗教之為物……其根本精神,則屬於依他的信仰,以神意為最高命令;倫理道德則屬於自依的覺悟,以良心為最高命令,此過去與將來文明,即新舊理想之分歧要點。」(註4)所以,人應依從良心自覺,摒棄宗教而以科學取而代之。

        陳獨秀指出宗教弊多利少,其壓制思想自由,阻礙文明進步,更往往成為專權者壓榨他人的武器,導致國家頹敗。「是以篤信宗教之民族,若猶太、若印度,其衰弱之大原,無不以宗教迷信,為其文明改進之障礙。法國人受舊教之迫害,亦彼邦學者所切齒;其公教會與哲人柏格森,儼如仇敵。此乃宗教之弊,事實彰著,無可諱言。」(註5)自鴉片戰爭以還,基督教會隨著列強軍隊進入中國,被視為帝國主義的先鋒隊伍,教徒也被視為依仗外國勢力欺壓同胞的吃教者,包括陳獨秀在內的許多中國人,都認為教會所講的愛人如己不過是偽善的口號。(註6)

        在陳獨秀看來宗教一無是處,上帝與玉皇大帝都是人類塑造出來的偶像,宣教師藉以賺取生活,是騙人的把戲,於是毫不留情地嘲諷此等偶像為「一聲不做,二目無光,三餐不吃,四肢無力,五官不全,六親無靠,七竅不通,八面威風,九(音同久)坐不動,十(音同實)是無用。」(註7)

        很明顯的,陳獨秀在新文化運動之初是全面反對宗教,包括反對基督教的。

二.由排拒轉向欣賞

        當擯棄傳統、反抗權威成為潮流,尤其經過五四運動的激烈抗爭之後,陳獨秀對宗教有過深切的反省,開始正視宗教的價值。他承認知識與感情同樣重要,而宗教對於疏導人之情感比知識更具作用:「有時外部雖有刺激,內部究竟反應不反應,反應取什麼方法,知識固然可以居間指導,真正反應進行底司令,最大部分還是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利導本能上的感情衝動,叫他濃厚、摯真、高尚,知識上的理性、德義都不及美術音樂宗教底力量大。」((註8)8)所以宗教在舊文化中佔有一定的重要地位,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沒有一席之地;他甚至反過來指責一些反對宗教的人士:「現在主張新文化運動的人,既不注意美術音樂,又要反對宗教,不知道要把人類生活弄成一種什麼機械的狀況,這是完全不瞭解我們生活活動的本源,這是一樁大錯。我就是首先認錯的一個人。」(註9)

        既然社會需要宗教,反對也是無益,倒不如提倡一個較好的宗教,因勢利導更為良策。在陳獨秀眼中,基督教是最為合適的宗教。他指出歐洲各國的文化根底裡有基督教的因素,基督教之有助於文明發展,應無可疑。更重要的是耶穌有著偉大的人格:一,崇高的犧牲精神;二,偉大的寬恕精神;三,平等的博愛精神。他認為這就是基督教的根本教義,科學家不曾破壞,將來也不會破壞。他甚至主張「把耶穌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在我們的血裡,將我們從墮落在冷酷、黑闇、污濁、坑中救起。」好把中國社會的麻木不仁徹底革新改造。既然基督教有如許益處,又已傳入中國多時,何以未能在中國落地生根,更生出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問題?他認為在於吃教的多、信教的少;中國人排外、看不起外邦異教;中國人造謠汙衊;列強藉基督教為侵略手段等等十大原因,而當中「實在是中國人底錯處多,外國人底錯處不過一兩樣」。因此他主張中國人,以至各方政客要切切實實從新認識基督教,嚴守耶穌的教導,真誠待人,律己愛人。(註10)

        不過,需要留意的是陳獨秀並非信仰了上帝,反之,他質疑上帝全能與上帝全善兩者互相矛盾不能兩立;因為上帝若是全善,則我們生活的社會斷不會充斥著各種罪惡,否則,上帝便是無力阻止罪惡的發生。「由此可以看出上帝不是『非全善』便是『非全能』。我們終不能相信全善而又全能的上帝無端造出這樣萬惡的世界。」(註11)他推崇的只是耶穌的人格,對於其他教義與學說,諸如創世、三位一體等則表示大不贊同,認為這都是古代的傳說與附會,已經被歷史和科學證明其為虛假的,所以該當拋棄,人不必依賴神學、教義或宗派,只須直接去「敲耶穌自己的門」,直接向耶穌學習。(註12)

        相較於基督教教義上「小小的缺點」,陳獨秀更不能容忍的是「基督教會」。他舉引歷史例證指出古時教會以宗教裁判所殘殺異教徒、仇視科學。現在則「日日向資本家搖尾乞憐」以求資助;另方面又以金錢作招徠吸引中國人,以致入教者多為「吃教」的人。政治方面,歐洲各個基督教國家,終年窮兵黷武,壓迫遠東弱小國家,教會不但不去幫助弱小者抗議,更有甚者竟作政府殖民政策之導引。凡此種種,「基督教會底歷史過去的橫暴和現在的墮落,都足以令人悲憤而且戰慄,實在沒有什麼莊嚴神聖之可言。」(註13)

三.實用主義的宗教觀

        陳獨秀曾極力否定宗教的價值,其後又極度推許耶穌,甚至主張要把耶穌的人格精神培養到中國人的血液裡去,但同時又大肆抨擊基督教會之種種流弊。他的言論似乎前後不一,互相矛盾;實則他對宗教基督教的思想非常一致,以實用為出發點。

        陳獨秀初以宗教不符合科學精神,無力解決人間難題而主張廢除宗教;後來不再否定宗教,是因為他明白到宗教有其價值,在利導人的情感方面較之科學尤有功效。所以既然社會必須要有宗教,他也就不再全盤否定宗教,更在各個宗教中選定了一個比較合適的基督教向大家推薦。他由始至終都是無神論者,他所讚揚的基督教有別於一般教會,上帝創造天地、三位一體、童貞產子等等傳統教會的核心信仰,在他來說只是經不起科學與歷史的驗證,屬於虛幻傳說的枝枝葉葉,應棄若敝屣。事實上,這個所謂基督教是經過他自己改造的新宗教新信仰,神學不必要、教會也不必要,只需要耶穌;耶穌只是一個凡人,有著偉大人格的凡人。

註釋:

註1 〈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獨秀文存》上冊,五版(上海:亞東圖書館,1934),頁362。   
註2 〈人生真義〉,《獨秀文存》上冊,頁182。   
註3 〈再論孔教問題〉,《獨秀文存》上冊,頁129。  
註4 〈答俞頌華〉,《獨秀文存》下冊,五版(上海:亞東圖書館,1934),頁67。   
註5 〈再答俞頌華〉,《獨秀文存》下冊,頁98。   
註6 〈偽善的基督教國民〉,《獨秀文存》下冊,頁62。   
註7 〈偶像破壞論〉,《獨秀文存》上冊,頁227。   
註8 〈新文化運動是什麼〉下載自 http://www.aisixiang.com/data/6652.html,2019.07.10   
註9 同上。   
註10 〈基督教與中國人〉,《獨秀文存》上冊,頁417-430。   
註11 〈基督教與基督教會〉,《獨秀文存》上冊,頁659。   
註12 〈基督教與中國人〉,《獨秀文存》上冊,頁424-5。   
註13 〈基督教與基督教會〉,《獨秀文存》上冊,頁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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