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鐸神父

暨良師彌維禮神父 (Wilhelm K. Müller) 晉鐸六甲之特憶恩情。一位虔誠、慈愛和深諳中國文化的神父,一生都在教導年輕的修士。“全心全意地祈禱和愛天主”,這是他一直給眾人的忠告。—- 文章刊於《亞洲新聞》2022年4月7日。

如果你曾去過羅馬宗座傳信修院,有位德國老人一定會讓你印象深刻,這位在傳信被稱為“老爺子”的長者,不僅精通各種西文,就連讓西方人聞之色變的漢語,他也能信手拈來、對答如流。如果你有幸成為他的學生或神子,那麽你一定是幸運的,比如我。如果你有機會和他老人家深入交流,聽聽有關他過去的事,他定會喜形於色地給你分享他所衷愛的一張被尊為“聖言之母”的小畫像,這張聖像上的聖母瑪利亞頭戴皇冠、表情慈詳,懷裡抱著的小耶穌張開手臂,目視下方,而在聖母藍白長衣的下圍,簇擁著一群不同膚色的小孩,他們中有的張開雙手、有的合掌祈禱、有的舉目張望、有的緊抱慈母… 像是要急於聆聽小耶穌發言,又像是在向聖母媽媽祈求所需的恩惠… 而這時,老爺子會向你娓娓道來有關這張聖像的故事,一個有關聖召的啟蒙的故事。他會笑著讓你來猜猜看,其中哪個小孩代表著他自己,然後給你講一講那個小孩子與中國不結的情緣… 而這個故事、這份情緣,一講就是輩子。

文化傳播者——悠悠中國情

至今還清楚記得十多年前,第一次來到宗座傳信修院的那個傍晚,我背著行囊一路顛簸,由於飛機降落羅馬機場已是下午六點半,拖著疲累的身體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到傳信修院時已是很晚,初來他國,進修院見到的第一個和我主動打招呼的人就是老爺子,他遠遠站在門口的等候像極了聖經上所描述的那個期待浪子歸來的慈父,再加之一句毫無違感的中國話:“韓鐸,歡迎回家”。說話間神態怡然,笑容可掬,一時間讓人真有種回家的親和感。果然,接下來的日子裡,也正如很多在此學習的中國弟兄姐妹們所感受到的一樣,彌老爺子以他特有的慈父般的關懷與無私的照管,讓我們深深地在教會中心和羅馬感受到一份別有的歸屬感。

多年來,“彌老爺子愛中國”,這在傳信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久而久之這個事實已經成了他的一個特有的“標簽”,有了這個“標簽”,每到中國的傳統節日,修院的神長會主動地把他特別“出讓”給我們中國小團體,讓他這半個中國人和我們一起相聚團圓,他總是欣然前往,因為他明白,在這個文化習俗差異甚遠的西方世界,他的這些中國孩子們更需要多一份的陪伴與照管,這一點,在我旅居意國數年之後,才有些許體會和明白。一如他當年在中國度過的那些年,是如何犧牲種種、竭盡所能地努力融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文化,而今就是如何感同深受、無微不至的讓我們這些在外的遊子國人們在異國他鄉多得些許溫暖與寬慰。

慢慢我才了解到,老爺子1936年生於德國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年僅11歲就入了聖言會,學習期間有幸偶遇到訪的中國田耕莘總主教,此次相遇不僅讓年少的他對中國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產生了很大興趣,更蒙生了將來要去中國服務的想法。1962年4月7日領受鐸品後,在修會的鼓勵下開始學習漢語,不久後便被派遣前往東方,可惜由於當時的中國國情,未能進入大陸,而是先到台灣、日本,而後輾轉到美國,以中國根深蒂固的佛教文化為契機,展開了對中、日、蒙、藏、梵文的深入探究,為的是透過領略藏傳佛教與中國文化的緊密結合來看基督文化與中國文化相融合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像他中文姓氏的“彌”姓,也是經過一番深入考究,結合了聖經原文“彌塞亞”(默西亞)及中文教會元素的諧音義理而作為自己的中文姓氏。在一翻苦讀下,他於1976年獲得東方語言系博士學位。

學成回國後,作為《華裔學志》主編,以宗教對話為題刊文無數,多年來向歐洲介紹東方文化,特別是中國文化。功夫不負有心人,1987年,受北京輔仁校友會之邀彌老爺子終於如願以償,踏上這片曾向往以久的熱土。在之後的十年裡,他在中國以中西文化交流使者的身份與學者交流,曾與中國學者們合作出版漢學刊物;在北師大等不同機構擔任教師;為在京德國人授課解惑;並擔任不同國際信眾團體的牧靈司鐸等,這十年可以說是他這一生最為寶貴且難忘懷的十年。

再到後來,1997年老爺子離開中國,回到羅馬,雖已年老,但仍不遺餘力,發光發熱,在萬民福音部的委托下,傳信修院便成為了他的另一個培育基地,他先後在羅馬傳信大學任教、開設“儒學”講座;後又擔任了“若望保祿二世亞洲文化中心”唯一的一任主任,數算下來,至今已培育了一百多位中國和越南的神父,而我,就有幸是其中一個。

眾人皆知老爺子會多種古、現代語言,一次有人問他:“您覺得在您所學的所有語言中,哪門語言最偉大、或者說最富有內涵?”。老爺子豎起大姆指毫不猶豫地說:“漢語老大,德語老二”。說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老爺子深明漢語博大精深,時常不恥下問,不論是漢語文化習俗還是辭藻俗語,遇到不懂的都會向國人請教,久而久之,他不但懂得如何在翻譯中將中西文的互通表達得盡善盡美,有時還會運用漢語一言雙關的理趣幽上一默。比如他對修院管財務的神父弟兄用中文開玩笑說:“你如果不好好‘管財’就會成為‘棺(官)材(財)神父’,聽得那個意大利神父一臉茫然,一翻解釋後才明白其中的諧音趣味,並無奈地說這漢語真是太難了。

也就是這種對中國文化深入理解背後的同感共鳴,心應不宣,才有了他對在此學習的中國學生多一份的理解與包容。當然不只是在傳信,也包括所有在羅馬生活的很多中國神父、修女都曾受恩於他。哪怕是素未謀面,只要有求於他,他從未說一個不字。不論是從各種文書的翻譯呈遞到論文著述的修改校對;還是從學術專業問題的討教論理再到個人訴心、靈修談話,只要有人找他,只要他能做到,都會立時放下手邊的工作,慷慨地應承,悉數指教。在他那裡,你感受到的永遠都是:人比事優先,中國的事比其他的事優先;他人的事比自己的事優先。就連那些來羅馬朝聖的中國教友們,每次來到修院,老爺子每每都會不厭其煩地一路陪同,細心講解,有時即便不能與其共同舉祭,他也會在臨別時特別祝福大家,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些鼓勵勸慰的話。

修院每年的文化周開放日(open day),每個國家的學生都要做一些代表自己國家文化的展板來分享自己國家、民族、文化特色。去過老爺子房間的人都知道,他房間有很多中國元素的物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誤入了國風四溢的書苑軒閣,這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他對中國文化的情有獨鐘,但每次得知我們展版的需要老爺子都會毫不吝惜地指著房間的所有:“隨便拿,墻上掛的,桌上放的,地上立的,架上擺的,想拿什麽就拿什麽”。他就是這樣,不斷將所有的能給都給出去,包括時間、精力、陪伴與耐心。

記得有一晚我有事找他幫忙,敲門後誤以為他已應聲,便推門而入,當走進他書房時,看到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累的伏案睡去,此時此景,心中不免略感疼惜,不忍心驚擾,正想要輕輕離開,沒想到老爺子已聞聲而動,連忙起坐致歉,且笑顏以對,詢問來意為何。

愛的歌詠者——炎炎愛主情

在外求學的這些年,從做修士到執事,再從做神父到後來受命留校陪伴學生,可以說彌神父是看著我這一路走來的,每一步都少不了他在背後默默的支持和鼓勵,多少次,當我遭遇堅難曲折、手足無措的時候,都可以在他的悉心明辨與善意的提醒中得到啟發與幫助。久而久之,從他的身上我也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事的豁達與睿智。然而讓我最為感動的,是他在主前的那份虔敬,特別是他對耶穌聖心的敬禮和聖體的朝拜,還有每日清晨的個人苦路敬拜,幾十年來如一日。這麽說吧,一般能見看到他的地方,要麽是他伏案工作、學習的書房,要麽便是他常常來往、駐足的聖堂。

每次到我夜晚輪值關鎖修院主樓的大門時,我都能看到他老人家一個人安然靜坐在聖堂中,默默地祈禱。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次日再當我早起去開大門時,老爺子不知何時又已跪立於聖堂,開始了他一天的敬禮、朝拜。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很疑惑,老爺子每晚到底睡幾個小時?在他的背後又是有多麽大的力量在催迫著他那麽用力地愛天主,且愛得那麽深沉,那麽真切。

老爺子曾說過,歌唱是他最喜歡的祈禱方式之一,因為歌唱最能將心裡對耶穌基督的愛透過聲音真實地表達出來,也是內心與天主最直接、最有效的交流。多少次,當夜深人靜,大聖堂空無一人時,他便會獨自用他所喜愛的拉丁文聖詠在聖堂低聲詠唱讚美,聽得出來,那種柔和而富有生命活力的聲音,是集合了他全部的心神、靈魂、情感的所有種種,由內而外、真情實感、如涓涓流水般隨著音符流散而出。此時此景,不由得讓人聯想到那個“聖言之母”腳下的虔誠的小孩,以他那純粹的心靈與禱聲,癡癡地在向著聖母媽媽及她懷中的小耶穌獻上那最純美的愛。

我能感受到,老爺子常常有一種渴望,就是將他的這份寶貴的與主相遇的經驗延續下去。某次《天亞社》記者採訪他,當問及他對中國教會後輩有什麽勸言時,老爺子坦言,當然是希望他們努力學習,成為神學家或者專業人才。但是如果只是追求學業,而不發展與天主的關係,以天主為中心,甚至失去了這個中心,那麽其它的一切,將沒有任何意義。所以在他看來,與天主的關係才是作為修道人的首要目的。

心的聆聽者——以心體心

有一首叫做《輕輕聽》的中文聖歌,甚至修院的很多別國的學生也會唱,那也是彌老爺子最喜歡的中文聖歌之一,在每次給新生們的避靜中,老爺子常會以這首歌作為引子,讓他們學著在繁雜的外在事務中靜下心來,他說這首歌簡妙的詞曲會讓人在安靜地聆聽,就像那躺臥在草地上的小羊在聆聽牧者的聲音。同樣,這位牧者也會靜靜地聽著他的小羊們的心聲。只要擁有一顆安然的心,我們便會聽到上主在我們心中的聲音,而這份相互聆聽的安寧與知足、默然不語便是天人關係的最好一種表達。

與他這麽多年的相處,回想起來,老爺子也何嘗不是一位走心的聆聽者,他時常關注著每一位修生的所需,特別是靈性上的需求。不論冬夏,在聖堂裡,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靜坐在那不足一平米的告解室裡安然等待。那裡面所發出的微弱燈光就像是天主借著他所發出的呼喚,呼喚著每一個悔改的心靈,勸慰我們在失敗與跌倒中成長。看著修士們一個個惴惴不安地進入,再看著他們一個個出來時臉上掛著的喜樂與平安,讓我看到了一位真正代表著天主的聆聽者的偉大與奧妙。在告解亭中,老爺子對我常說的是:“天主知道,你愛他。不要怕,不要讓罪成為一種束縛,也不要去糾結於過往的種種,只管愛天主,用心地愛,當你被天主的愛所充滿的時候,其它的邪惡勢力就會不驅自離。”

十多年來,我也有幸請他一直作為我的神師,每次身心疲累時,與他交流談心都會是一種釋放、一種享受、一種提升。與眾不同的是,作為神師,老爺子一般不會很嚴肅地去幫忙分析已發生過的某件事的是非對錯,他也不願做過多的評判與定斷,更不會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導師一樣教條地隨意指點,或制定一套當行的神修規則,更多的則是面帶微笑地聆聽,更像是一個心靈的陪伴者,與憂者同憂,與樂者同樂。在他看來,靈修是每一個人與天主關係,每個人的靈修之路不一樣,不能一概而論,而改變是天主的事。而他會做的,只是認真地、耐心地聆聽你心聲,聆聽你的過去,以及現在所遭遇的種種艱難曲折、所面臨的挑戰,成功喜悅與失敗沮喪……當然有時他也會坦誠地分享一些他自己在某方面的經驗,讓我做參考與借鑒。“你祈禱吧,你全心地愛天主吧”是他常給出的建議與勸勉。

聖言的踐行者——一路走,一路愛

老爺子是愛中國。但並不意味他就偏袒中國人。換句話說,他在關照中國弟兄弟的同時並沒有忽略其它國家弟兄們的需要,這一點不證自明。

每次開學,他都會早早地去學院秘書處,求得一份新生花名冊,為的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他們中所有人的名字記在心裡,也包括他們都來自於哪裡、講什麽語言、文化背景如何,然後一有機會就會主動上前與新來的小弟兄互動交流、噓寒問暖。老爺子雖已年高,但在如流水般更叠的近二百人的修院裡,他的心裡裝著每一個人,他可以清楚地說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並且在他的一個特別的小本子上,記錄著每一個師生的生辰日期,故而他從來不會忘記每一個人的生日。在生日那天,他亦能在人群中精準地找到他,然後微笑著走向他,很熱情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為他送上自己特別的祝福。

所以與老爺子相處久了,給大家的共同感受,除了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謙卑自下,更重要的,就是像一位弟兄說的:老爺子會把所有派到他生命中的人都當成一個禮物,都會好好地珍惜與接納,都會當成是耶穌一樣為他們服務。因此,老爺子從來都不會給別人講所謂的、空泛的大道理,而是默默地以身作則,身體力行,在各種小事上,事無巨細,在細節中將福音的教導與精神實踐出來。“身教重與言教”這句俗語,在他那裡得了最好的印證。

比如剛來的新生的意大利語不好,老爺子會叫他來自已的房間一句一句為其示範、指出他們讀音上的問題,一遍遍地教他們如何念得更流利順暢;他會將他自己為數不多的、僅能自由支配的金錢偷偷給那些特別有需要的兄弟用。

每年宗座公學院的“神職懷”足球聯賽是年輕修士們引以為傲的賽事,修士們希望多一些同院師生為他們打氣。老爺子雖年事以高,但他仍會一路步行到數公里外的賽場,特別是在重要的比賽中,甚至會和拉拉隊一樣,在自己謝頂的頭皮上塗上代表球隊的色彩來為院隊的小夥子加油、助威。

即便是在餐桌上,老爺子也不會忘記,將自已僅有且獨愛的辣椒醬,主動分享給鄰桌的修士們,即便是經常瓶罐被送回來時已是空空如也,他也只會一笑了之,並樂此不疲地下次繼續。

如果某位修士生病住院,老爺子便成了往返醫院的常客。曾有一位非洲的修生得了很嚴重的傳染病,不得已需要隔離觀察治療,苦不堪言。老爺子亦能體會到他被隔離時的擔憂與寂寥,一次次地打電話給他,安慰他、鼓勵他、告訴他要多多相信天主,依靠天主。

2019年5月有幾十位修士祝聖執事,老爺子給他們每個親手寫好祝福的賀卡寄語,給他們一個一個的悄悄從門下塞進去,打開後上面寫著:金子銀子我沒有,我只將我們耶穌基督的祝福送給你……

修院裡常有野貓跑來跑去,到處亂躥,無人照管,有時甚至會偷偷生下一堆小貓崽。萬物皆有靈性,老爺子也不曾忽略它們的存在,晚餐後,他會特意去廚房,將一些剩飯菜打包好拿過去,輕輕放在它們面前,讓那些小家夥們吃,倒也奇怪,它們也不躲不逃,吃得心安理得。一次被我們遇到,大夥說老爺子你幹嘛管它們,老爺子還開玩笑說:“你們這些大修士吃過了,而這些‘小修士們’也要吃呢。”

說在最後

如今老爺子已經年入耄耋,心力憔悴,步履蹣跚,曾幾次在彌撒時因體力不支差點暈倒在地,不得不遵照修會的指示,離院退休,並在去年夏末回到了羅馬的聖言會總會院。不料回會院不久的一個星期天清晨,老人家給我打電話過來,聲氣孱弱地說道:“韓鐸,你能不能送我去醫院,我摔倒了,流了很多血。” 等我到達,他已經被同會弟兄送往了醫院……腦袋還縫了六七針;後來,等傷情好些我再去看他時,我問他我們現在離得這麽遠,在那麽危機的關頭,你怎麽會想起給我打電話。他一時語塞,支支唔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說道:“當時摔倒時,我也蒙了,還以為是在傳信修院,習慣了,一有事就想請你過來……不好意思”,聽到這裡我心裡微顫,險些淚目。

此後,我一有機會就會去看看他,和他聊聊天,談話間能感受到,雖然已經無力再過問修院的事宜,但是他的心裡,依然掛著修士們,依然掛念著中國教會,掛念著那些在羅馬的中國神父、修士修女們的情況。他說他如今不能再做什麽了,只能在把他們交托在天主手中,在祈禱中記念他們。

近日翻看日曆,已快到4月7日,有心留意前文有關老爺子生平簡述部分的就會發現,這是老爺子晉鐸整整60周年。在這個具有著特殊意義的日子來臨之際,不免追憶回想,心生感慨。

祝願他老人家,神形安康,一切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