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曉紅教授


圖一:任延黎

(圖片來源:亞洲新聞)

「老頑童」是我對任延黎老師的稱呼,任老師率真、幽默、多才多藝,對世界充滿好奇,對美善充滿熱愛,真可謂「心底有天地,率真如少年」。我和他認識,是在2001年在美國波士頓王忠新博士組織的基督教學術會上,那時我剛到駐地,接待方告知駐地附樓一樓辦公室有電腦房,可以上網發「伊妹兒」給家人報平安。於是我在那裡遇到了同是中國來的高大中年男子,他也要給家人發郵件,只是操作出現了問題,自我介紹之後,才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天主教研究專家任延黎老師,他的中國天主教和梵二會議的著作文章可都是我們做論文的必備參考書目呢。我們彼此狠狠「嘲笑」了一番心急火燎給家人發信的對方,從此我叫他「老頑童」,因為他說自己很老了,馬上就要退休了。自那之後,在各類相關會議或其他場合,我經常見到他和王美秀老師,只要有任老師在場,氣氛總是熱烈的、活躍的。

老頑童是基督教學術研究界內罕見的大玩家,歌喉了得,小提琴拉得悠揚,拍照也是玩專業相機的,年輕時還是運動場上的健將,當然少不了對美景、美食和美酒的研究;煙酒不分家,我們在羅馬或那不勒斯等地一起開會的時候,他常常玩「失蹤」,這時在某個犄角旮旯的吸煙點,準能找到猛抽幾口的他。記得某年在那不勒斯開會,主題是徐光啟 — 利瑪竇和中西交流,傳信部前部長、那不勒斯總教區主教塞佩樞機在主教府設宴招待,參會者中有當時的傳信部次長韓大輝總主教,任老師和韓主教都是幽默感極強的人,意大利語流利,席上各種笑料不斷抖出,氣氛熱烈;興致所至,兩人一展歌喉,合作了《我的太陽》,之後又端著酒杯唱了《祝酒歌》和其他名曲……氣氛嗨翻了。北京的宗教學術界有幾對著名的伉儷,在生活和學術上珠聯璧合,令後學們豔羨敬仰。老頑童和王老師就是其中一對,夫妻倆生活精緻,學術成果斐然。老頑童在米蘭進修學習多年,頗得時尚之都之精髓。因此,我常和他打趣,希望跟著他逛街購物讓他當參謀,他總是豪邁地答應,遺憾的是,每次會議總是行程緊張,完美錯過這樣的機會。

圖二:王美秀、任延黎 (圖片來源:亞洲新聞)

老頑童生於延安,名字很直白地透露出革命家庭的出身背景。但是這個身份並沒有帶給他什麼「紅利」,照樣被下放農村勞動,在鄉下中學教書多年,之後到宗教所讀研工作,選擇了天主教和中梵關係研究。由於世界宗教所的招生名額有限,世宗所的研究員們指導研究生的機會鳳毛麟角,任老師也同樣如此,對於一個喜歡熱鬧、提攜後進的人而言,「徒子徒孫」太少,實在可惜。

老頑童語言犀利、談鋒甚健,但屬於那種身有傲骨之人:絕不會為了某個機會或名利去曲意逢迎,也不吝於表現出「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姿態——感覺為那些無聊的事務犧牲享受生活中美善的時間,對他來說太不值得。在專業領域也是如此。在一個隨時可能觸犯紅線的領域,他的意見能讓各方重視並接受,殊為不易。他不輕易表態,但在天主教很多重大事件的報導中,我們總能看到他和王老師精闢公允的評論和善意提醒,話不多,可句句切中要害;他很勇敢也很機智,善用歸謬法把各種不正常的現象推向極致,讓錯誤一目了然,讓各方都能在其中得到啟發。

老頑童是北外意大利語本科,社科院世宗所宗教碩士、米蘭聖心大學歷史博士,曾任中國社科院世宗所基督教研究室主任,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他是宗教學界最早系統研究羅馬天主教會、中梵關係和梵二會議的專家,學術單位的權威性、共產黨員的標籤以及留學意大利的身份的加持,再加上專業領域的深耕和發表、獨特正直的個性,使得他在中梵關係領域的觀察和評論有特別的份量。能同時獲得中梵雙方的認可和尊重,在學術界著實難得。

在他葬禮上,社科院世宗所對任老師做這樣的蓋棺定論:「任延黎同志擁護黨的領導、熱愛祖國、熱愛人民,摯愛自己所從事的宗教學研究事業,在科研工作中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勇於探索真理,堅決維護國家利益」、「他的離去是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巨大損失,也是我國宗教研究領域的巨大損失!」

梵蒂岡《信仰通訊社》也第一時間對任老師的去世做了報導:「近幾十年來,對天主教學者和長期從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係事務的聖座成員而言,任教授與同為從事現代和當代基督教研究的夫人王美秀一起,還是令人振奮和深受讚賞的對話者。……任教授以極具預見性和洞察力的視角指出,『決定性的因素是中國天主教徒的信仰本身』……如果想在天主教信仰中得到保存,就不能剷除與教宗的聖統制共融關係。」

另一份媒體《亞洲新聞》也高度評價任老師的地位,稱他是「最重要的中國天主教專家之一。任延黎對意大利和天主教的瞭解,使他能夠與梵蒂岡負責對華對話的人士,包括重要的樞機主教進行頻繁而深入的接觸。一位熟悉這一領域的中國神父向我證實,任延黎因其真誠、熱忱和堅韌而在中國和羅馬贏得了尊重和信譽。」該文的作者柯毅霖(Gianni Criveller)是一個中國通,他對任老師的評價非常到位,他說:「任延黎是一個調解人,一個團結而不分裂的人。他所涉足的領域也並非沒有陷阱和困難。……他努力幫助中國官員理解『天主教徒不是新教徒,因此你不能把教宗從他們身邊奪走』。」

圖三:作者(左) 與任延黎伉儷攝於2014年1月上海徐家匯

中國天主教或中梵關係之間一旦有重大事件發生,我總是期待能「聽」到老頑童和王老師的聲音,周圍不少朋友也和我有同樣的感受。他深受中國教會和普世教會的神長教友的尊重,不少年輕神職和他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係。十多年前,老頑童見到我得意地說:我可是利瑪竇家鄉馬切拉塔教區和你們上海徐光啟的兩個列品委員會裡的歷史顧問,同時被雙方受聘的顧問,可只有我一人哦!可不是,2008年,上海教區開教400周年紀念會,他是金魯賢主教邀請的嘉賓,2011年金魯賢主教親自點名,邀請任老師為徐光啟列品籌備委員會的歷史顧問,所有顧問中,只有他是非教友,非同尋常。

最近7、8年,老頑童因多發性骨髓癌的化療,加上長期的糖尿病史,相繼引發冠心病和心衰等身體的各種問題。各種相關場合都缺少了他的身影,我猜想,不僅因為病痛不便,也因為自尊,他不願意將自己的病弱一面呈現給大家、也不願意因此受到特別對待,或者說,他更願意讓世人記著自己自如瀟灑的那一面。

在王老師的親力親為、全身心照顧下,精心選擇並不斷調整的醫療方案產生了良好的治療效果。老頑童需要定期檢查、治療或配藥,疫情管制這三年,他倆從醫院出出進進,相攜走過了難以想像的艱難過程,但一切指標都在相對正常範圍。不料,最後一次治療住院,醫院不再有核酸要求,病房陰陽混雜,老頑童和王老師在住院期間感染陽性,轉陰出院後,狡猾的病毒把老頑童的肺部感染了……。疾病和疫情,無情地剝奪了老頑童的諸多樂趣。王老師說:他最後連對喜歡的奶油蘑菇湯都不再有興趣,我恨死這個疫情了。

6月30日那個週一我沒留意微信。7月1日上午,我相繼得到上海的田文栽和老頑童離世的消息。如今的微信朋友圈不缺壞消息,但這兩個消息讓我的悲慟難以平復。雖然無論在哪個時代,個體都是自己命運和苦難的唯一承載者;有自尊地生活,善意對待他者,不攀附權力者——在這萬馬齊喑的時代,儼然是稀缺品。這樣的朋友少一個,世界上又少了一處敞亮之地。

「他離開這個紛擾的世界,安息了。離開的很平靜,很從容,先是嗜睡,後來醫生說由於大腦缺氧,可能處於昏睡狀態。他是在新冠感染一個月後離開的。他長期患病,化療,臥床,導致免疫力低下,雖然住院期間,一發現陽性,就服用輝瑞,約9天就轉陰了。他當時已沒有多少力氣。想回家。回家10天又入院,常常嗜睡。CT後發現已是大白肺。醫生通知我他只有一、二天的時間了。他的生命延續了五天。 最後精疲力盡,平靜地從容地離開了這個紛擾的世界,他已無話可說。

對他的最後幾年,他和我都盡力了!他的離去,我們都理解。生活還要繼續。我會從相依有伴的生活狀態中逐步走出來。我還是比較堅強的!對吧﹖相信我。」

每讀一次王老師發過來的上述文字,我的眼睛就濕潤一次。嗯,這就是老頑童的最後時刻:帶著尊嚴、平靜從容地離開。正如意大利媒體所言:「任延黎不僅讓我們失去了一位我們尊敬的朋友,而且他在我們與中國的長期交往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隨著他的離去,一位長期從事當代,特別是中國背景下天主教會和天主教研究的中國學者,也隨之離去」,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希望王美秀老師能振作起來,把在因照顧老頑童而沉寂的歲月裡耽誤的發表、自己的觀察反思形成文字,和我們分享。世宗所前領導曾評價說:你們兩個是1+1大於2;如今,你一個人也要繼續活成一支隊伍,與大家同行。

2023年8月13日,老頑童滿七前夕

【作者簡介: 中國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朱曉紅教授】

相關文章:

〈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基督教研究室原主任任延黎逝世,享年79歲〉,澎湃新聞,2023年7月4日。

柯毅霖,〈紀念朋友、對話者任延黎〉,《亞洲新聞》,2023年7月3日。

〈熱衷中國天主教和中梵關係問題的資深專家任延黎教授逝世〉,《信仰通訊社》,2023年7月1日。